一朵塞西莉亚花

“请带着我的祝福,在天空自由翱翔。”

莉米塔什

是去年参加大益文学举办短篇小说大赛的一篇入围作品,很遗憾没有获得最终的奖项,放Lof上腿一下,请多指教。


【楔子】


  他从一片混沌冰凉的黑暗中猛地睁眼,发觉额头早已被汗液泌湿。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这举动似乎吓到了那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妩媚女人——他的妻子。她已经迈入而立之年,却还是如同初见般美丽啊。亨伯特·亨伯特的情结困扰着他半生的欲念,此刻的他亦是沉迷于这本不应经他触碰的曼妙美好。

  “又做噩梦了?”她关切地握住他的手。

  “只是梦而已嘛。”他搪塞着,视线不经意瞥见那洁白无瑕的床铺,还有端正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心电仪。

  女人扬唇轻轻舒了口气。

  “对了。”他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女儿她……呃,我是说,萝拉近况如何?她好像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

  女人猛地一惊,握住他的手下意识地滑落,眼中不知名的阴翳渐渐浮现,“她……很好,很好。”语气中刻意的敷衍清晰可闻,他笑,却莫名地心安。

  “那么好吧,凯瑟。”他依靠着墙端正身姿,语气中多了几分命令的意味,“把我的纸和笔拿来,还有我那可爱的咖啡杯。”

  女人点头快步离开。又是一阵混沌袭来,他的四肢被寒冷浸透,有色彩鲜明的画面似在脑海中回放,不明所以的对话于空荡荡的脑海中残响着。

  作为一名人物特写记者,不同于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将近不惑之年的我向来反感在都市那嘈杂而轻浮的背景音中跋涉,如于某部排场奢侈的幽默剧中穿梭的群众演员——骨子里我似乎仍旧保留了此前身为战地摄影师的天性,不在随时可能响起枪声的荒野中久年流离,便只想抛弃一切牵挂躺在车辆随时行过的公路上仰望青空。还好,在跋涉之余我无意闯入了那间位于窄巷巷尾的那家名为“莉米塔什”的咖啡厅,不同于城市喧嚣浮华的瞬息万变,我唯独偏好它的静谧与质朴。作为一个单身四十余载的男人,每每步入其中,少女体香与咖啡的醇香交织在一起,室内夹杂摆放的动物蜡像与庭院中形形色色的花草撞入常年疲惫的眼睛令我不由得眼花缭乱。咖啡厅的地理位置巧妙地将都市高楼屹立的精英社会与电线繁密的视镜圈分割成为遗世独立的秘境,连带着那于时间洪流中上下起伏的波澜中那些不经意被人捡拾而起的鸡毛蒜皮,亦或是意乱情迷。

  今天,是我身为人物特写记着的最后一天。一想到第二天可以彻底放下这该死的疲劳奔波,我不由得有种将要解脱的飒爽,便倚靠在“莉米塔什”里的摇椅望向窗外,期待着我的第一个采访者。


【黑爪哇】


  “先生,您的朋友来了。”萝拉将氤氲着薄雾的两杯爪哇咖啡放在我的面前,年轻女孩盈盈笑语的清越音调在耳畔响起,“萝拉你不用对我这么温柔,说不定你这该死的温柔会勾起我展开一场逾越年龄界限爱恋的念头。”我揶揄道。“那可真是相当糟糕的情结啊。”她勾了勾唇角,转身离去,面孔掩映在楼梯间隙的阴翳之间无法看得真切。

  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踟躇着缓缓上前,苍凉冗长的干咳声混杂着他拐杖触及地面的轻响延续到我身边,我赶忙起身将他搀扶到我对面的座椅上。毕竟他可以算是我的一位老前辈,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便于由两极分划全局的世界各地燃起的战火中奔波流离,以生命作为筹码为无数真实回报战地情况的报刊作出了不胜数的贡献。

  “小伙子,我们从哪里开始谈起呢?”老人的声音响起,温和儒雅中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威严感。

  “无妨,我尊重您的意愿。”

  举止风雅的老人却在此刻长叹一口气,深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丝缕灰翳,随即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不可忽视的沉重之感。

  “小伙子,你也应该知道,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我便如同失去家园的吉普赛人一般流落在各国的战场之间。”他缓缓阖眼,“别看我是个战地摄影师,那也只是那个胜出党派施舍给当时刚刚到寻常孩子该上大学年纪的我一些微不足道的施舍罢了,虽然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那时唯一的心灵慰藉便是艾克苏佩里先生的《小王子》。”

  “我曾在雄伟的衣阿华级战列舰上拍摄过美军轰击朝鲜海防的场景,将近41厘米的炮口吐出炽热滚烫的红莲伴随着惨叫声吞噬着岸边的生命,然而我不仅无能为力而且还要冷冷地用摄影机诚实地记录下来这残忍的一切;我也曾在那个仅存在于过去史诗中记载的圣城品尝过当地的孩子请我品尝的披塔面饼——随后嗖嗖的声音掠过耳边,那孩子立刻倒在了犹太教堂边葱茏的草地里,手上还紧紧攥着他打算带回家给妹妹品尝的另外半块面饼。而我呢?却只能以鼠辈的姿态狼狈地逃窜,甚至连去把那孩子瞪大的双眼合上的机会都没有……多么可笑……”

  老人的语调愈发上扬,我面前的这位老前辈在讲述的过程中愈发出现异常的情绪失控,然而对于历经一生生死的盲途与良知职责碰撞的矛盾之下,我想脱口而出的那些安慰的话语却又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我在他人的国境内行走着冷漠地记录着一个又一个死亡,儿时梦中小王子早已追随星辰而去,只有看不清面孔的死神常伴我身。”老人勾勒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过在中东某个无名的荒野躺下好好看看那片澄明的寰宇,然后在松懈的一刹那被极端组织那体态臃肿的坦克碾过,这样就不用在我亲手拍摄的照片中那些狰狞恐惧的脸孔和报社主编燃着私欲色彩的眼神中痛苦地拷问自己的良知。”他突然抬起头,爪哇咖啡杯中熠映出咖啡厅幽幽的白光似乎在须臾间暗沉了一刻。

  “那么……”我不忍去注视老人那双阴霾沉淀的瞳孔,也不愿继续与老人纠结这个令他陷入糟糕回忆的话题,“您的口音似乎有些微妙的奇异,请问您是哪里人呢?”

  “我是哪里人?说真的我自己都不清楚。”面前的老人的语调中带上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按理来说我应该是美国人,因为我出生在美国夏威夷州,可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时大概是1936年吧,父母带着我和刚刚出生的弟弟迁到了英国,二战爆发的时候我的父亲参了军,在伦敦大轰炸的一次又一次侵袭中一个与我父亲相熟的叔叔加入了共产党并将母亲弟弟与我接到了莫斯科……没有人对于我的身份给予过明确的答复,就连我自己都模糊了所谓的‘民族认同’……当我以为自己是美国人时,衣阿华号面向无辜人民的炮口让我踌躇;当我以为自己是英国人时,英国士兵在大轰炸的时候如暴徒般将我家本就储备甚少的口粮洗劫一空;后来到了莫斯科,那已经是二战结束后的事情了,冷战的气氛让那里的人们仇视一切来自北约国家的人——妈妈早已因病去世了,接我们来莫斯科的叔叔也在战火中殒命,我和弟弟在那一年的某个暴雪之夜被他们扒得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食物,没有温度,我依靠着对父母的思念和童话故事的憧憬勉强保持了一丝生机,可是弟弟——出生在战时年岁尚幼的弟弟被活活冻死了,他在我的怀里死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就像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后来我被发现仍有生机后被政府扔进地牢关了几年做劳改,拼了半条命终于进了共产党被政府资助进莫斯科大学学习摄影……”

  “那么,我是俄罗斯人吗?我常常想着,也许的确是的吧,因为苏联政府发给我的护照上确实是这样写着的,但他们怎么之前会对他们的同胞这样残忍呢?”

   “我浑浑噩噩地活着,经历了错误的对待,做了一辈子错误的工作,又在第一任妻子饱含温暖的爱意中去沉溺于其他女人错误的爱情……”老人喃喃细语着嘀咕,掏出右胸侧口袋中金属涂漆斑驳的怀表,“时间不早了,很抱歉小伙子,我得走了。”他匆匆抬起拐杖撞击在地面上的脆响一下下地撞击着我的思绪。


【圣多斯】


  老者离去之后,我的思绪便在沉沉浮浮的纷杂碎片中碰撞着,有仿佛不属于我记忆的残断诗篇于脑海中回荡着响起,突如其来的直觉告诉我那位老者似乎隐瞒了些什么——但我总感觉他所隐瞒的事实将会在接下来浮出水面。

  “似乎是我早到了呢,先生。”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中年男性抽出唇边的雪茄向我示意,络腮胡将他的脸庞修饰得好似美国西部片里那些面孔英俊的牛仔,然而他眼中某种弥散着奇异欲望的光彩令我心头挤出某种排斥的感觉,“这是我最爱的圣多斯咖啡,希望您也有雅兴品尝一番它那独特的滋味。”他反客为主地将手边的咖啡推向我。

  “先生,不用拘泥于那些无关紧要的礼节了,开始您的故事吧。”我心绪不宁地揉揉太阳穴,试图让我那开始突突直跳的眼皮恢复平静。

  “那么您想要听些什么故事呢?我怕我那荒缪不经的故事和离经叛道的过往会让您难以接受。”他习以为常般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戏谑的语气微微上扬,“我和您一样,曾经也是一位人物特写记者——当然只是曾经,因为之后的事情我就被流放了嘛。”

  “我在莫斯科大学念书的时候和我年龄相仿的同学阿纳斯塔西娅相爱了,她没有对我少年时那些糟糕无比的经历和残破不堪的家庭失望,而是发自内心表示了真挚的怜悯与理解——于是就像每个滥俗的爱情故事一样,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那年我二十二岁——当时的阿纳斯塔西娅年轻又性感,姣好的五官和丰满的乳房仿佛月光下饱含露珠的白玫瑰。两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她蓝宝石一般的瞳仁如小王子遥望的蓝色星辰般澄澈美好……噢,就像萝拉一样。相信我,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便

会如同亚瑟王传说中的湖水一般平静,波澜不惊而又怡然自得。”

  “可是你亲手阉割了那平静美好的生活,”我倍感无趣地打了个哈欠,用食指刮着桌上亚麻制的桌垫,“因为你出轨了。”

  “先生,希望您能够理解——生活是没有边界的,态度与兴趣亦是如此,过去的那些人对待我的态度让我理解了这些,你不能因为一个人表面行为的离经叛道而事事分明地加以指责。”他煞有介事地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拿回了我本就执念和应当拿到的那些东西——一个年轻女子的激情和迷恋。仅此而已。我们两厢情愿,并为对方放弃了很多,然而世俗总是将人们桎梏于刻薄狭窄的边界之内而已。尽管我们相差二十五岁。”他挑了挑嘴角补充道,“哦对了……她还是我女儿的同学。我为了她放弃了我平静安宁的生活与安心稳定的工作,自此只能啃着老本卖命在世界各国的边界再次奔波,之后与她见面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面前的男人平静的语调中带着玩世不恭的叛逆,然而我却在咖啡浓郁的芬香中品尝到他内心那深藏已久的苦涩,我摆摆手意识着他继续,而他却沉默着打量着我的神色,“先生,您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故事,我只好去寻找下一个倾听者了。”他呢喃着起身,留给我的只有他黯然无措的背影,“虽然……可能永远不会有下一个了。”

  我趴在桌上,耳边繁杂的声响在静默中归于沉寂,奇异的记忆断篇在脑海中变幻排列着浮现出愈发清晰的画面,困意席卷了我的一切知觉,意识再次沉入一片深沉冰凉的混沌之中。


【卡布奇诺】


  待意识重归清明,睁开眼,温暖柔和的橘红色光晕透过咖啡厅透光效果出色的玻璃亲吻着脸颊,我才恍惚意识到此刻已是暮色四合之时。此刻四周静谧无声,我才惊觉我苏醒之时所处的位置并非是方才与我并不愉快地结束交流的那个男人所选的室内席位,而是“莉米塔什”咖啡厅花草拥簇的庭院。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上世纪三十年代英伦学生装的男孩,约合十来岁的模样。我很确认他并非自己将要采访的客人,也并未曾经与他相识——但那五官与瞳眸中流露而出的某种闪耀着希冀光彩的神色,却仿佛烙印在自己的灵魂里一般清明熟悉。

  “我要出发了,先生。”男孩稚嫩的童音中带着似曾相识的异地口音,“我要去环游世界,坐着童谣中的月亮船寻觅那浩渺无垠的银河宇宙。”他的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完全将我的毫不在意抛之脑后,“这次是真的!我的确要走了,和我的妈妈弟弟一起,去地球另一面的那个永久冻土的帝国。很抱歉不能给你讲我读过的童话了。先生,不要缅怀我,虽然我不是快乐王子脚下那只春归的燕子,但我会成为小王子最喜爱的玫瑰。”他的神色是超乎年龄的沉重与庄严,我的心头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微妙的情愫,攥紧了他的手,“一路顺风。好运。”我不禁怅然,喉咙哽咽着吐出了略带敷衍性质的祝福。

  他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临走前他牵着他的妈妈和弟弟的手,手腕勾着一个看上去就沉甸甸的箱子,里面或许是我送给他的一堆童话故事书吧,亦或是他构思数年的那艘可以环游宇宙的“月亮船”的手绘草图。他坚信,漂洋过海,终会抵达彼方的理想乡。他从不相信宇宙是有边界的,他说他终将会有一天拥有足够的能力冲破人类视域的边界直达银河,那里没有生存亦是死亡的概念,只有无尽与永恒。我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他所看到的那片星空。

——群星熠映着璀璨,虚幻又仿徨,仿若于我这个即将因梦境的醒来而逝去的存在永远不会抵达的,未来的光辉。


【蜃景】


  离家数年的萝拉漠然地站在身体已冰凉多时的父亲的床边,窗外夜色朦胧,光影吻着父亲苍白而冰凉的手在白色的床单上舞蹈,分划出一道奇异的边界。她上前拾起父亲记录到一半的纸页,上面的多数字符已被早已蒸发的咖啡深褐色的印迹抹去,唯有“老者”、“中年男子”、“男孩”、“梦”几个关键字词的印迹格外清晰。旁边床头柜上的病历上,潦草的字迹书写着这位床上的老人自晚年来终年被精神分裂症缠身导致精神失常出现严重臆想状况的记录。

   萝拉端起床头柜上那杯尚有余温的卡布奇诺咖啡,将那张写满这位年岁已高的癔症患者的胡言乱语的纸页化为粘稠的碎屑。随后她走到病房里的座机旁边,给某位与她年龄相仿辈分却又高上数阶的女人打了个电话。

  翌日,报纸头条赫然在目的标题映入人们的眼帘“六十岁高龄战地摄影师离世,死因疑为常年被癔症困扰而精神失常。”

  有人说,这位传奇的老人终生国籍不明,却又是得以苏联政府的资助才得以就读莫斯科大学学习摄影从而就业,毕业后在苏联政府下辖的某家知名报社担任人物特写记者;有人说,这位传奇的老人青年时期患有严重的洛丽塔情结综合症,现在的正妻乃是年幼于他二十来岁的年轻少妇,也正是因为这个丑闻让他失去了之前在苏联报社稳定的工作从而转行成为一名用生命记录和摄影的战地摄影师;有人说,这位传奇的老人曾在某次采访中坦言自己最初的梦想其实只是当一名像艾克苏佩里一样的童话作家,只是无法逾越现实与生活的边界而终究放弃。

   萝拉面无表情地合上报纸,将刚刚煮好的卡布奇诺咖啡倒好送上楼。

  “是啊,父亲。这些的的确确都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半个多世纪了,您的一生已经逾越了这么多边界,还有什么遗憾无法释怀的呢?”

    氤氲着醇香的卡布奇诺液体浇湿了昔日那位传奇战地摄影师生前工作的靠椅。

  24小时后,位于窄巷巷尾的“莉米塔什”咖啡厅遗憾歇业,据说是政府即将开发和重新建设老城区的结果。也就在此时,这座城市在新的世纪以拆迁与变革的方式与过去划上了不可逾越的边界。

   “但故事永不消逝,不是吗?”

    萝拉坐在离去的轿车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曾经赖以生存的居所在卡车嘈杂的运作下化为废墟。一本薄薄的硬壳书躺在她的手中,边缘早已裂开泛黄,封面上孤身一人的男孩坐在彼方的星球上,与一支玫瑰和一只狐狸永生相伴。


【END】

评论(3)

热度(5)